父母在店里忙碌,儿子却偷偷穿上运动鞋跑出门,到了一个黑屋子里

父母在店里忙碌,儿子却偷偷穿上运动鞋跑出门,到了一个黑屋子里

1

泰辅缓缓推开窗户,尽量不发出声响。他伸出脑袋,仰望夜空。

“怎么样?”功一问。

“不行,果然有很多云。”

功一叹了口气,咂了咂嘴:“和天气预报说的一样啊。”

“还去吗?”泰辅回头望了望屋内的哥哥。

功一本来盘腿坐在房间的正中央,闻言伸手抓起身旁的背包,站了起来。“我去。刚才下去看了一下,爸爸和妈妈正在店里闲聊呢。现在溜出去,估计不会被他们发现。”

“可是,能看到星星吗?”

“也许看不到,去了再说嘛。要不,明天听别人说‘其实看得很清楚’,后悔就来不及了。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不,我也要去。”泰辅噘起嘴。

功一从书桌底下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两人的运动鞋。这是傍晚时瞒着父母偷偷藏起来的。他穿好鞋,背上帆布背包,将一条腿跨出窗外,接着紧紧抓住窗框,将另一条腿也跨了出去。像是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般吊了一会儿后,功一的脸消失在窗前。

泰辅看了看窗外,下方不远处就是储藏室的铁皮屋顶。功一已经落在那上面了,正一脸轻松地掸衣服上的灰尘。功一很早就开始玩这样的出逃游戏了,这对于已上六年级的他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泰辅最近才开始玩这个,还没掌握要领。

“别出声。决不能弄出声来。”

说完,功一就轻松地跳到地面,对还抓着窗框的泰辅摆摆手,似乎在说,快下来啊。

泰辅模仿哥哥的样子,两手紧紧抓住窗框,慢慢地将另一条腿跨出窗外。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保持着引体向上的姿势。他比哥哥矮了二十厘米,离铁皮屋顶的距离自然也更远。

泰辅本想嗖地轻轻跳下,结果却哐地发出一声巨响。他尴尬地看了看功一,只见功一紧皱眉头,不作声地动了动嘴,从口型可以判断功一骂了句“笨蛋”。

“不好意思”,泰辅也不出声地道了歉。

接下来就该从铁皮屋顶往下跳了,泰辅弯下腰。其实比起翻窗出来,他更害怕这个。他搞不懂,为什么功一就能轻轻松松地跳下去。

“泰辅哥哥。”他头顶上有声音。

泰辅吃了一惊,回头向上一看,见静奈将头伸出窗外。她一脸睡意,两眼却紧紧盯着他。

“啊,你怎么起来了?”泰辅抬头望着妹妹,皱起眉头,“没你的事,快睡觉去。”

“你在干什么?要出去吗?”

“没什么,和你没关系。”

“我也要去。”

“不行。”

“喂,”下面传来功一压低了的声音,“你还在磨蹭什么?”

“糟了,静醒了。”

“啊?”功一十分意外,“都是你,弄出那么大的声音。叫她赶快去睡觉。”

“可她说也要去。”

“笨蛋!那怎么可能?跟她说不行。”

泰辅站起身,抬头望着脑袋探出窗外的妹妹。

“哥说不行。”

静奈立刻露出一副要哭的模样。“我知道的。你们只想自己去,真坏。”

“什么?”

“不是去看流星吗?你们坏。我也想看,想和你们一起去看。”

泰辅十分狼狈。原来妹妹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其实早就将两位哥哥的冒险计划听在耳中了。

泰辅再次趴在屋顶上。“静知道我们要去看流星的事了。”

“那又怎样?”功一没好气地问。

“她说想去看,想和我们一起看。”

功一将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跟她说,小孩子不能去。”

泰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仰望窗户。

虽说是在黑暗中,依然可以看到静奈在哭鼻子,圆嘟嘟的脸蛋上热泪滚滚。她正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泰辅。

泰辅使劲挠了挠头,弯下腰,再次呼唤功一:“哥。”

“干吗?”

“还是带静一起去吧。扔下她一个太可怜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办不到的事有什么办法?我们要爬很多很多石阶!”

“我知道,那我来背她好了。这样行了吧?”

“你行吗?你自己能上去就不错了。”

“我行的。我会带好她,就带她去吧。”

功一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对泰辅招了招手。“你快先下来。”

“啊?可静她……”

“你待在那里碍事。难道你能将静弄下来?”

“哦,是这样啊。”

“快点。”

被功一一催,泰辅一横心跳了下来。咕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就在泰辅揉着屁股准备站起来的工夫,功一已经攀上铁皮屋顶的边缘往上爬了,他站到铁皮屋顶后,对着窗户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穿着睡衣的静奈跨出腿来,坐到窗框上。“保证没问题,相信哥哥。”功一小声说。

静奈跳离窗户,功一稳稳地将年幼的妹妹接住,对她说:“你看,没事吧。”接着,他将静奈留在铁皮屋顶上,自己飞身跳下,然后在泰辅面前蹲下。“来,骑在我的脖子上。”

“什么?”

“骑脖子。快上啊。”

泰辅一跨上去,功一就伸手扶着储藏室的墙,慢慢地站了起来。泰辅的脸比铁皮屋顶稍稍高出一点。

“接下来让静骑你的脖子。当心,你摔了没关系,可别摔坏了静。”

“知道。静,坐我肩上,跨着我的脖子。”

“哇,好高啊。”

确认静已坐到泰辅的肩上后,功一慢慢地蹲下身。虽说静还很小,但毕竟肩膀上承受的是两个人的重量,对腰、腿的压力很大。哥哥真厉害,泰辅心里暗暗佩服。

静奈平安落地后,功一从背包中拿出一件短风衣,给静奈套上。

“你光着脚,不过没关系,哥哥背你。”

“嗯。”静奈开心地点了点头。

一辆自行车骑上了三个人。功一负责蹬车,泰辅坐在后座,中间夹着个妹妹静奈。功一的背包由泰辅背着。

“抓紧了。”说着,功一便一脚蹬开。

骑了一会儿,左边就有一个小山丘迎面而来。山丘前方是三人上的小学。过了那里没多久,就看到路边有个鸟居,三人在那里下了自行车。鸟居旁有一条宽约一米的石阶。

“上吧。”功一背起妹妹静奈,拾级而上。弟弟泰辅紧随其后。

横须贺非海即山。离海稍远一些的地方便是山坡。坡度很陡,可民居依然鳞次栉比,与普通的街市一般无二。现在兄妹三人所走的这条石阶,也是为了居住此处的住户砌造而成。

“同学们都来了吗?”泰辅气喘吁吁地说。

“没来吧,半夜三更的。”

“那我们就可以神气了。”

“嗯,哪怕能看到一颗流星也好。”

石阶的后面是个缓坡,不一会儿,一片开阔的空地便出现在三人眼前。

这里是新城的建设用地,一个月前刚平整过,仔细看还能看到停放着的压路机和抓斗车。

功一用电筒照着脚下往前走,地面上到处拉着许多条塑料绳做的规划线。

“这里就行了。泰辅,塑料布。”

泰辅听罢,从帆布包中取出两张塑料布,展开后铺在地上。

三人在上面仰面躺下,静奈躺在两个哥哥中间。功一关了电筒开关后,他们立刻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吞没。

“哥,真黑啊。”静奈惴惴不安地说。

“别怕。我的手不是在这儿吗?”功一答道。

泰辅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然而,今晚的夜空没有一丝亮光,别说流星了,就连普通的星星也看不到一颗。

泰辅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知道英仙座流星雨的。和今晚一样从家中溜出去的功一,将和朋友一起去看流星的事对他吹嘘了一通,泰辅表示抗议:“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于是,功一和他约好今年一定带他。

等上一个小时就能看到十颗二十颗流星了——这是功一说的。泰辅一想到流星划破夜空的情形就激动不已,他还没见过流星,只在书本上读到过。可等了又等,还是没有见到一颗流星,他开始觉得无聊了。

“哥,一颗也没有啊。”

“嗯。”功一叹道,“这样的天气,到底还是不行啊。”

“唉,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静也觉得没意思了吧?”

静奈没有回答。功一答道:“她早就睡着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流星露面。不仅如此,竟有一些冰凉的液体落到他们的脸上。

“哎,下雨了。”泰辅慌忙爬起身。

“回去吧。”功一拧亮电筒。

他们原路走下石阶。还好雨并没有下得很大,但石阶被淋湿了,脚底必须特别留神。背着静奈的功一移动起步伐来比上石阶时更加小心谨慎。

回到鸟居,他们没骑自行车。静奈睡得很沉,已经不可能三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了。功一背着妹妹往前走,泰辅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

雨不停地下着,雨点落在静奈身穿的短风衣上沙沙作响。

他们回到自家房屋的后面,可怎么才能将静奈弄到二楼的窗户上去却成了难题。

“我去看看前面的动静。要是爸妈睡了,我们就悄悄地溜进去。”

“有钥匙吗?”

“有。”

功一背着静奈绕到前门。泰辅则在后门的通道边停好自行车,用一把链条锁将车锁上。

这时,通道里发出声响。是开门的声音。

泰辅探头一看,见后门跑出一个男人。只看到一个侧面,但也看出这是个陌生的面孔。

那人朝着与泰辅所在之处相反的方向跑掉了。

泰辅觉得奇怪,便也绕到前门,却不见功一的踪影。他拉了一下刻着“有明”字样的大门,竟一下就拉开了。

店里漆黑一片,柜台尽头处的门却敞开着,从那里漏出一片光亮。门的里面就是父母的卧室,靠前则是楼梯。

泰辅正要朝那里走去,功一出来了,仍背着静奈。

泰辅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虽说因逆光看得不太真切,他还是觉得哥哥的样子有些反常。

“哥……”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别过来!”功一说。

“什么?”

“被人杀了。”

泰辅没听懂,只顾眨着眼睛。

“被人杀了。”功一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调呆板,没有抑扬顿挫。“爸、妈都被人杀了。”

这下总算听明白了,但还是不明所以。泰辅莫名地露出笑容,虽然他知道哥哥不是在开玩笑。

功一的背上露出了静奈睡得香甜的小脸。

泰辅的双腿开始颤抖。

2

雨似乎停了,因为出租车的雨刷早已不再摆动。

穿过国道十六号线短短的隧道,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右转,再往前开一点,就可以看见前面京急干线的高架桥。桥前停着几辆警车。

萩村信二下了出租车,慢步走近现场。狭窄的道路交叉出了四个角,在右手边的转角处,有一家小小的洋食屋,是个前店后家的店铺。刻着“有明”字样的门敞开着,警察们进进出出。

看看手表,已近凌晨三点。这个时候自然没有看热闹的人,但店前依然拉着警戒线。

萩村从店门口走过,拐向右边,想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形。那里有一个人,正将雨伞当作高尔夫球杆,在练习挥杆。黑暗中看不清脸庞,但萩村还是立刻就认出此人。最近,这位仁兄迷上高尔夫的事在局里早已尽人皆知,起因只是刑事科长请他打了一场高尔夫球。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这种奢侈运动和他的身份并不相称,他本人应该对此也有所耳闻。

啾——伞柄挥出了破空之声。

“好球。”萩村喝了声彩。

那人保持挥杆后的姿势,将脸扭向萩村,嘴边是一圈邋遢胡子。“来得挺快的嘛。”他边说边放下雨伞。

“动作快的是柏原你啊。”

“我正在局里,有份报告明天必须得交,可我一点也写不下去,干脆在沙发上躺下,刚合眼就来了报警电话,一下把我吓醒了。”

柏原依然倒提着那把黑色的雨伞,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地挥动,做出推球的动作,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伞柄不时刮过地面,发出吱吱的声响。

“我也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这家店会发生凶杀案。”萩村说到这里,又小声地问前辈,“是凶杀案?”

“大概是吧。老板和老板娘在一楼的房间里被人捅了。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处伤口,都成血人了。”

“你看过现场?”

“只看了几眼,鉴定科的人立刻就到了。”

“怎么会是那对夫妇呢……”萩村皱起眉,“三天前还来这儿吃过午饭。”

“是啊,我吃的是红烩牛肉饭。”

“真好吃啊,以后再也吃不上了。唉,怎么会这样,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萩村回想起三天前的情形。他和柏原进行肇事逃逸案追加调查的街头走访后,归途中来到有明洋食屋吃午饭。他们是常客。这里的饭菜量多味美,对于体力消耗大的刑警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店。

“这家应该有孩子吧?”萩村朝屋里望了望,“记得有两个男孩。”

“三个,”柏原说,“最小的是个女孩。分别上小学六年级、四年级和一年级。”

“真清楚啊。”

“刚才见过了,只见到长子。我来的时候,正在门前发愣呢。打电话报警的就是他。”

萩村努力搜寻有关长子的记忆。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在有明吃饭时,曾有一个高个子少年从外面进来,可长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问过他了吗?”

“大体问了一下。考虑到县警来了以后,同样的话还要让他再说一遍,现在就让他在房间里休息了。”

“哪个房间?”

“二楼的。”柏原说着用伞柄朝上指了指。

萩村顺着伞的方向抬头望去,却不见窗户。

“父母被杀,孩子却幸免于难?”

“说是出门了。”

“出门?案子几点发生的?”

“大概是十二点到两点之间。是孩子们出门后被杀的。”

“那么晚了,几个孩子还单独出门?”

“有流星。”

“啊?”

“嗯……”柏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英仙座流星雨。为了看这个,他们去了新城的建设工地。”

“哦,这就叫作不幸中的万幸啊。”

“说是瞒着父母,从二楼的窗户偷偷溜出去的。那个长子说,那时父母还都活着。”

萩村点了点头,绕到屋子后面。那里有一条小巷,面向小巷的后门敞开着,漏出一道亮光。鉴定科的人的说话声也隐约可闻。

后门附近有个放杂物的小屋,屋顶是铁皮做的。萩村将视线从铁皮屋顶移向上方,不由得吓了一跳。

二楼的窗户开着,窗框上坐着一个男孩,正一动不动地眺望夜空,似乎根本没在意下面的刑警。

“功一。”身旁有人说话。是柏原走了过来。

“啊?”萩村没听明白。

“那孩子叫功一,次子叫泰辅,小女儿叫静奈。”柏原看着记事本说道。他叹了口气,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真可怜。”

没过多久,萩村他们的上司就赶来了,刑警同事也来了几个。上司安排萩村去附近走访调查,柏原则等待从县警本部来的侦查员,因为柏原最早到达现场,平时又常来这里吃饭,对这个店多少有些了解,而且还认识发现尸体的孩子们。

“说什么走访调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有几个是醒着的?”老刑警山边发着牢骚走了出去。

“先去那儿问问吧。”萩村指了指远处的拉面摊。

正在这时,来了一辆像是从县警本部开来的警车。

“请您享用:本店引以为豪的牛肉饭,百年历史的正宗味道。”

看着菜单封面上的这句话,功一想起自己几年前问过父亲幸博的问题——我们家一百年前就开了这家店吗?

“笨蛋!哪有这种事?”正剥着洋葱的幸博停下手里的活儿说道。

“可这儿不是写着有百年历史吗?”

历史,当时他刚在学校里学到这个词。

“有历史的是红烩牛肉饭。你不知道吧?红烩牛肉饭是日本人的发明。提起横须贺,大家都会想起海军咖喱,但作为日本人,要比做饭的手艺,就得比试咱们自己发明的饭菜。”

“哦,可看了这菜单,感觉像是在说我们家一百年前就在做红烩牛肉饭。”

“那是感觉像,我可没这么写。客人自己想偏了,那就随他去吧。”幸博晃着啤酒肚一阵大笑。

幸博是个粗线条的人,对待孩子们也粗枝大叶,只要身体健康,不给别人添麻烦,孩子们干什么他都不管。什么要好好学习啊,要帮忙干活儿啊,这些话功一从未听父亲说过。

即便在生意上,父亲也不会精打细算。母亲塔子为此经常在孩子们面前抱怨。

“你们的爸爸真不会做生意。连客人都说可以再提点价了,他却硬要耍派头,说什么我们店的优势就是物美价廉。如果是用便宜的原料做的倒还好说,可他又说要做出好饭菜,那种半吊子的原料不能用,结果钱也没少花。简直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

从这番话中也可以看出,幸博虽性格粗犷,对于烹饪却一点也不马虎,从原料到方法一丝不苟,绝不应付。

其实,幸博已是第二代店主了。他父亲开下这家店,店虽小,味道却有口皆碑,据说特意大老远赶来品尝的客人也为数不少。幸博子承父业后,最担心别人批评味道今不如昔。

“今天来的那个客人,父亲开店时就来吃过,说什么味道比以前偏辣了一点。哼,净乱说,也不问问自己长了根什么舌头。”有时他也会这样愤愤不平地唠叨。

功一虽未亲眼见过,却听母亲塔子说不仅有些同行前来偷师,还有些未出道的小厨师跑来老老实实地请教配方。

“有些年轻人非常诚恳地跑来请教,可你们爸爸却说不能教。他说配方如果是自己想出来的说说倒也无妨,可都是从你们爷爷那里学来的。听说你们爷爷从没教过别人,全传给他了。”

功一至今仍不太理解,菜的配方怎么会那么值钱?但他明白这对父亲来说极为重要。父母的房间里有个小小的佛龛,功一知道佛龛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陈旧的大笔记本。父亲不时拿出来看看,有时还写一点什么上去。不用说,那上面肯定写着做菜的秘诀。

有一次,功一在偷看那个笔记本时,父亲突然闯了进来,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要是愿意继承这个店,我就教你。别搞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

功一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父亲问他为什么要偷看。

他回答,因为有人说没什么了不起,谁都会做。

“谁都会做?什么意思?”

“昨天在学校里,有人说,只要知道了方法,菜谁都会做……”

“谁说的?”

“朋友。”

“所以你就想做菜了?”

功一点点头。

“在哪儿做?”

“朋友家。”

“想做什么?”

“……红烩牛肉饭。”

父亲咂了咂嘴,扔下一句:“真不知天高地厚!”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对功一说:“你过来。”

功一被带进厨房,手里拿着父亲塞给他的一把菜刀。

“切菜。”父亲命令道,“我来教你。从头到尾教给你红烩牛肉饭的做法。你再看看,是不是谁都能做。”

那天,父亲将家里的店关门一天,停止营业。母亲颇为吃惊,试图阻止,他却不予理睬。

“你别插嘴,我要让这小子知道什么叫做菜。”

功一想溜之大吉,可又觉得不妥。若真是溜了,非被暴揍一顿不可。

幸博从基本的汤料开始教起。步骤之复杂,火候、调味之微妙,看得功一目瞪口呆。想到父亲每天都是这样神经质般细致地做菜,功一便觉得头脑发晕。

父亲从上午开始做菜,全部完成时天已全黑。即便如此,他还说应该再多花些时间。

“尝尝。”父亲将一盘刚做好的红烩牛肉饭摆到功一面前。

功一吃了一勺。没错,就是平日的味道。“好吃。”

“怎么样?还觉得谁都做得出来吗?”

功一摇了摇头。“做不出来。这么好吃的红烩牛肉饭,就算知道做法,除了老爸,谁也做不出来。”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行,你明白这一点就好。你也能做了。”

“真的?”

“当然。不过,”父亲板起脸,又道,“不能在同学家里做,就在这里做给客人吃,然后收钱。我们家的红烩牛肉饭可不白给人吃。”说完,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请您享用:本店引以为豪的牛肉饭,百年历史的正宗味道。”

看着菜单,功一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回忆。全是愉快的、让人忍俊不禁的回忆。

可是,从菜单上抬起头来的一瞬间,这些美好的回忆都灰飞烟灭。客人们享受父亲饭菜的这个空间,如今已被神色严峻的警察所占据。

“是有明功一吧?”

功一应声抬起头来,只见两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面前。

3

两个人都是警察,没有自报家门。一头白色短发的那个坐在功一对面,另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坐在他旁边。

还有一人来得稍迟,他从邻桌旁拖过一把椅子坐下。这个人功一认识,他来店里吃过几次饭,记得最近也来过。他和父亲幸博很熟,两人经常隔着柜台谈论高尔夫球,但直到今晚才知道他是警察。功一报警后就在店门前等候,最先出现的就是他。柏原这个姓氏,也是在那时听说的。

“能谈一下吗?”白发男子问道。

功一朝柏原望去,基本情况都已告诉过他了。

“如果现在不行,就明天吧。”柏原体谅地说。

功一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

其实,他真想立刻回到弟弟妹妹身边去。可一想到自己不说就抓不到罪犯,也就不能退缩了。

“那就请你将今晚的事尽可能详细地说一下。”白发男子说道。

“呃……从哪儿说起呢?”功一用沙哑的嗓音问。他虚弱得连自己都惊讶不已,这时才意识到浑身在颤抖。

“哪儿开始都行,怎么方便怎么说吧。”

但现在功一脑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他又看了看柏原。

“就从那儿开始说吧,从溜出家门开始。”

“哦。”功一点点头,目光又回到白发警察身上,“十二点左右,我和弟弟妹妹从窗户爬了出去,想去看英仙座流星雨……”

“嗯,好像是有英仙座流星雨这么回事。这件事自然瞒着父母,对吧?”

“对。”功一点点头。

“离开时,父母在哪里?”

“就在这儿,在谈论着什么。”

“是什么样的情形?”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昨晚,功一在离开家之前偷窥了一下一楼的状况。他看见父母在店里说话,两人的声音都很低,不知在说些什么。功一猜想是在说店里生意的事。他觉得最近父母似乎不愿让他们听到此类谈话。

“看了流星回来是几点?”

“没看到。”

“什么?”

“没看到流星。天气不好,就回来了。”

“哦。那回来时是几点?”

“两点左右吧,说不准,因为过了好长时间才看钟的。”

“没关系。出去的时候是翻窗户,回来时却从大门进来,对吧?为什么?”

“因为背着妹妹呢。如果只有我和弟弟两个人,我们还可以从窗户进来,可带着妹妹就不行了。再说,她中途就睡着了。”

“你带着钥匙?”

“对。”

“一直都带着?”

“拴在钱包上。”功一边回答边想:一定要讲得这么详细吗?有用吗?

“下面你就说一下进店时的情形吧。”白头发用比之前略微谨慎的口吻说道。

“我见店里没开灯,心想爸妈都睡了,就用钥匙开门走了进来。这时,我发现那边的门半掩着,里边亮着灯。”功一回头瞧了瞧柜台尽头处的那扇门,“于是我想,也许他们都还没睡,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只好做好挨骂的准备,开了门。因为不从那儿走,就上不了二楼……”

进了门,一个三叠大小的空间便映入眼帘,那里是作烹饪准备的地方。脱鞋处在右侧,从那里可以走进家中。进去后正面是架楼梯,左侧是起居室兼父母的卧室。不进入家中,打开里面的门,则是一条通往后门的过道。

功一当时朝里看时,父母房间的推拉门是开着的,便觉得不妙,因为父母睡觉时那扇门肯定关着。他心想,估计是父母知道了他们溜出去的事,正等着他们回来,要痛骂一顿。

功一背着静奈偷偷向房间内窥视,于是……

“看见了脚。”他对警察说。

“脚?”白头发歪着脑袋问。

“我妈的脚,穿着袜子。我想她怎么会躺在这儿?就朝里面看了看……”功一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表达。

最初进入他视线的是一块染红了的白布,刹那间他还以为是国旗。那白布覆盖住妈妈上身,遮住了脸。

就在功一意识到那不是国旗,而是被鲜血染红的围裙时,他又看到了倒在里面厨房的父亲。父亲趴在地上,穿着T恤的后背鲜血淋漓。

父母两人都一动不动。功一也动弹不得,身体像是僵住了。

直到听到背后有动静,他才从“定身咒”中解脱出来。

店门开关时通常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是功一从小听惯了的。当时就是这种声音使他做出了反应。

他背着静奈慢慢后退,穿上鞋回到店里。这时泰辅正走近前来。

功一对弟弟说了句什么。话的内容如今已想不起来,但他记得,泰辅听后立刻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当时吓蒙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功一低下头,“将弟弟妹妹带上楼后,我就用店里的电话报了警,然后在店门口等着。”

白发警察一语不发。低着头的功一不知道他表情如何。

“今晚就到这儿吧。”柏原说,“等他平静下来,或许还会想起什么。”

“是啊。”白发男子似乎点了点头,“今晚,孩子们在哪儿过夜?”

“还不知道,听说附近没有亲戚。和功一的班主任倒是联系过了。”

“确定以后请告诉我一声。小功一,”白发男子招呼道,功一应声抬头,看到他一脸歉意,“这么疲劳还要你讲述经过,真对不起。叔叔们也是为了早点抓住凶手。”

功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警察起身离去,柏原坐到空出的座位上。“口渴吗?”

功一摇摇头。“叔叔……”

“什么事?”

“我可以回弟弟妹妹那儿去了吗?”

柏原一脸为难。“呃,这个……其实,过一会儿楼上也要搜查,弟弟妹妹还得出来呢。”

功一望着柏原。“不能待在那儿吗?我们不会碍事的。”

“对不起,那也不行啊,要尽可能地仔细调查。今晚过夜的房间我们来安排。”

“静……我妹妹估计还正睡呢。她很贪睡。”

“弄醒她怪可怜的,是吧?”

“要是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可今晚想让她好好地睡。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正美美地睡着,至少今晚想让她这样睡。”

功一说着,忽觉胸中一阵发烫,火烧火燎。他想起了静奈睡着时的模样,可他必须要将父母被杀这一事实告诉妹妹。一念及此,心中就感受到强烈的震撼。该怎么对她说才好?他简直感到绝望。

胸中翻腾着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作泪水夺眶而出。看到父母遗体时,他并没有哭,可现在眼泪却一发不可收拾。他抓起身旁的餐巾捂在脸上,号啕痛哭起来。

早晨八时许,横须贺警察局召开了首次调查会议。

赶去现场的警员几乎都彻夜未眠,萩村就是其中之一。他与山边一起走访了有明洋食屋周边的居民,但一无所获。要找到还没睡觉的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便利店、拉面摊之类的地方悉数问过,可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其他调查人员也是如此,机动搜查队那里也没什么像样的报告,主持会议的县警股长不由得焦急起来。

有明夫妇被杀害于子夜零点到两点之间,这一点,有长子的证言为据,基本已无疑问。报警电话的记录显示,长子是在凌晨两点二十分报的警,这与他看见尸体后立刻就打电话的说法相吻合。

夫妇被杀于起居室兼卧室的房间中,但凶手用的不是同一种凶器。有明幸博是被西式菜刀从背后刺死的,刀长约为三十厘米,刀尖穿过身体,从胸口露出。法医认为,被害者几乎当场死亡。

塔子也被西式菜刀刺死,但这把菜刀较小,或许应该称其为小洋刀。与丈夫相反,她被人从前胸刺入。她的脖子上有勒痕,刀刺或许是最后的致命一击。

两柄凶器都留在被害人身上,可以认为是难以拔出,但实际情况可能是凶手觉得留下凶器对他并不构成威胁。因为警方发现这两柄凶器都来自有明的厨房,上面没有指纹。鉴定科的警员认为,凶手可能是戴着手套行凶的。

行凶时估计多少有些抵抗和搏斗,室内并无翻箱倒柜搜寻东西的痕迹。警察并未发现应该保管在某处的营业收入,因此,可以认为柜台中手提保险箱之类的东西被凶手偷走了。而这方面,只能稍后与孩子们核实。

是单独犯罪,还是多人共同犯罪?至今尚未掌握足以得出结论的证据。凶手与被害人是否相识,同样难以判定。并且,在这起案子中,也不能因为凶手未准备凶器就断定为非预谋犯罪。谁都知道洋食屋里有菜刀。

无论如何,今天的走访调查至关重要。

全体会议结束后,以县警本部搜查一科为中心分配了各人的任务。萩村等负责该区域的刑警也被编入其中。

萩村看看邻座的柏原。只见他一手托腮,闭着双目,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上敲打,可见他并未睡着。

“孩子们怎么样了?”萩村悄声问道。

“在宾馆里。”柏原低声回答。

“嗯?”

柏原放下支撑脸颊的那只手,揉了揉后脖颈。“汐入的一家宾馆。长子的班主任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你带他们去的?”

“不,我只将他们送上了警车。”

“情况怎样?”

“孩子们?”

“是啊。”

柏原叹了一口气。“小女儿睡着了。长子说不要弄醒她,就让警察抱上了警车。”

“父母被杀的事,她……”

“不知道,所以长子才这么说。”柏原看看手表,“估计这会儿还没告诉她。那个班主任负责去和她说,那小老头看上去不太靠得住,真让人担心。”

萩村根本无法想象该如何将这起惨案告诉一个小女孩。他暗自庆幸,没让自己去做这事真是太好了。“长子、次子怎么样?”

“长子很稳重,一科那些家伙的提问都一一回答了。我在一旁听了,觉得这孩子很了不起。”

“弟弟呢?”

“弟弟嘛,”柏原晃了晃脑袋,“沉默不语。上警车时像个木头人,眼神呆滞。”

4

这种地方原来还有宾馆啊,功一望着美丽雅致的庭院想道。院子里种有各类树木,小巧的石灯笼立在其间。几块大石头点缀在院内,石上长着青苔。

“我想了好久,就推说是着火了,你觉得怎样?”野口老师说。

功一将目光转回班主任身上。“火灾……”

“嗯。就说你家着火了,父母都被送进医院,你们兄妹被带到这儿。先这么说,你看怎样?”野口老师温和地问道。平时他的嗓门很高,今天刻意压低了。功一看着他瘦瘦的脸颊,心想,如果老师总是这么说话,也不会被人称为“哨子”了。

他们身处宾馆的大堂,此时并无其他客人。

“怎样?”野口老师再度问道。

“要对妹妹说谎吗?”

“就现在,现在先这么说。你妹妹还小,知道了真相,谁知道她会受到多大的刺激?”

“可是,她总会知道的……”

“那是自然,早晚要告诉她。但眼下我觉得还是这么说比较好。首先要让她认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爸爸妈妈不在这里的事也必须讲清楚。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后,我们再找机会告诉她真相,这样不好吗?”

功一低着头,十指忽而交叉,忽而分开。

野口老师的意思他懂。的确,向静奈说明真相会很难启齿,他也想往后拖一拖,但总是难以释然。这并非像“迟早要说的话,什么时候说都一样”这么简单。

“现在津岛老师正陪在你妹妹身边,她醒后就让津岛老师这么对她说,可以吗?”

津岛是静奈的班主任,一位圆脸女教师。

“泰辅那儿怎么办?没法对他说谎啊,他都那个样子了。”

自从看到双亲的遗体后,泰辅的举止就反常了。别人不催他,他就一动不动。警察来之前,他一直双手抱膝蹲着。来这家宾馆时,他面无表情,像是被人牵着似的行走。现在也一定在房间的角落里蜷作一团。昨晚以来,功一就没听他出过声。

“他的班主任冈田老师就要来了,他的事等冈田老师来了再说。首先要决定的是怎么对你妹妹说。”

功一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其中之一便是明天,不,是今天了,从今天起该怎么活下去。然而没有答案。头脑混乱不堪,像扫过一阵狂风暴雨。功一甚至觉得,如果有人肯替自己考虑,就听他的,不管怎样都行。

“那,就这么办了?”

“嗯。”功一答道。

“哦,正好。”野口老师将视线投向功一背后。

功一回过头,见津岛老师正牵着静奈的手朝他走来。静奈身穿T恤衫和短裤,这些都是出门时功一胡乱塞进包里的。

津岛老师轮流看了看野口老师和功一。

“她醒了,就带她过来了。怎么样?”

“嗯,功一也同意了。就照刚才的说法。”野口老师对津岛老师使了个眼色。

“明白。”女教师点点头。

“津岛老师,泰辅呢?”功一问。

“有女警陪着,没事。”

“哥,这是哪儿啊?为什么在这里?爸爸妈妈呢?”静奈开口问道。

功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清楚该先回答哪个。

“静奈,你听我说,你家里着火了。”

听了津岛老师的话,静奈立即将仍略带睡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或许是过于震惊,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不是去看流星了嘛,流星啊,所以你们才没事。你们的爸爸妈妈都受伤了。”

“啊?”静奈用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看着功一,“骗人!”

“是真的。”功一说,“着火了。”

“房子都烧掉了吗?那里不能住了?”静奈的眼圈倏地变得通红。

“没全烧掉,没什么大事。”

“是啊。房子还在呢,放心吧。但现在不能住了,暂时先住这里吧。”

“爸爸妈妈在哪儿?”静奈看看四周。

“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受伤了,被送到医院去了。”

“哦。”静奈愁眉苦脸地看着功一,“哥,这可怎么办?”

功一想鼓励妹妹,却找不到恰当的话语。因为他也同样不安,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又有人走近功一。“可以打搅一下吗?”

功一抬头,见是柏原。柏原对两位老师说:“我想带功一去趟现场。马上就要实地勘查了,希望他能在场见证。”

“现在?”野口老师亮出他的高嗓门,“可他一直没睡啊。”

柏原闻言俯视功一。“吃不消了吗?”

功一摇摇头。“没事,我去。”他又转向津岛老师,“妹妹就麻烦您照顾了。”

“嗯,放心吧。”

“哥,你去哪儿?”静奈问。

“去家里一趟就回来。要作现场调查什么的。”

“我也去。”

“你待在这里,哥先去看看。”

“哎——”

津岛老师告诉静奈不能妨碍哥哥,她仍不死心,问道:“老师,医院在哪里?我们不去看妈妈吗?”

“那也得再过一段时间。”功一听见津岛老师含糊其词地对妹妹说。

功一离开宾馆,和柏原在门前一起上了警车。这是他第二次坐警车。他早就想坐一次警车了,可做梦都没想到,愿望竟以这种方式得以实现。

“睡着了?”柏原问道。

功一没有开口,歪了歪脑袋。

“也是啊。”警察低声说了一句。

有明洋食屋门前停着好几辆警车,周围拉着警戒线。昨夜没有出现的围观者现在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扛着大摄像机的男人和手持话筒的女人在不远处相对而立。功一暗忖不能让静奈看到这则新闻。

下了警车,功一被一大堆警察保护着走进店里,里面也有很多警察。

昨晚询问过他的白发警察走上前来,说:“总麻烦你,不好意思。”

功一无言地点点头。

“那就抓紧时间,看一下家里各处的情况吧。如果发现什么异常,不管多么细小,都请告诉我们。”

“好。”功一答道。

从店门口开始,他们穿过餐桌慢慢地往里走。

其实功一觉得,即使真有什么异常,自己也不一定能看出来。不论店内还是家里,他平时几乎没有用心观察过。有时父亲随心情将店里的餐桌换一种摆法,他竟然也完全没有察觉。

“柜台里边怎么样?”白发警察问道。

功一绕到柜台里,看看那些烹调用具和调味品。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你们店里有没有保险箱之类的东西?”

“保险箱?”

“放营业收入的东西。”

“哦。”功一点了点头,“钱都放在这儿。”他指了指柜台的内侧,那里有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铝桶,上面用记号笔写着“咖喱粉”。

“啊?就这个铝桶?”

“对。”

白发警察拉出铝桶,用戴着手套的手打开盖子。里面有几张钞票和一些零钱。

“放在这里?”

“爸爸说保险箱没用,”功一说道,“只会告诉小偷钱放在哪儿。”

白发警察听后与同事面面相觑,随即将桶盖上。

打开柜台的旁门,朝里面走便可以看见功一父母卧室的房门。对功一来说,那里是个不祥之地。他感到异常沉重,心想,非去那里看不可吗?

“进屋前先看一下后门吧。”白发警察说道。

功一点点头,打开角落里的一扇门。门后有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尽头就是后门,那里也有一扇木门,可以上锁。

后门旁放着一个水桶,里面胡乱插着一把透明塑料伞。功一的目光停留在伞上。

“怎么?”警察问。

“那伞,不是我家的。”功一说。

“哦?”警察走近水桶,但并未触碰那把伞。

“你怎么知道?”

“我们家没人用这种伞。再说把伞放在那儿,用水桶时碍手碍脚,大人肯定会骂,所以我们绝不会放在那儿。”

白发警察点点头,离开水桶招手叫来同事,在耳边低语一番。

之后,功一巡视家中,再无重大发现。孩子们的房间依然保持着他们从家中溜出时的状态,至于父母的卧室,他根本无心仔细察看,只有榻榻米上的血迹牢牢地粘在他的视网膜上。

功一回到宾馆时已近中午。他走进房间,见静奈在一张很大的矮桌旁折纸,津岛老师也在一旁。泰辅像是在用拉门隔开的隔壁房间里。

“啊,哥,怎么样,房子还在吗?”静奈问。

“没事。不是早说过了吗?”功一在妹妹身旁坐下。

“功一,我出去一会儿,打个电话。”津岛老师说。

“好。”功一答道。

津岛老师出去后,功一看了看桌上。“你在干吗?”

“鹤。折一千只鹤,送给妈妈。”静奈唱歌般地说道,随后真的哼起歌来。

功一看着她用小手认真地折着纸鹤,一阵悲伤再度向他袭来,并立即在胸中膨胀开来,冲垮了内心的堤防。

功一一把抓住静奈的小手,将她手里的纸鹤揉作一团。

静奈又惊又怕地看着哥哥。“哥——”

“有什么用?做这些已经没用了。”

“咦?”

功一站起身,拉开房间里面的拉门。

“啊,不行啊。泰辅哥生病了,正睡着呢。”

泰辅的确钻在被窝里。功一冲过去一把掀开被子,泰辅面露惊恐之色,四肢蜷作一团,像只乌龟。

功一抓住静奈的手,将她拖到泰辅身旁。

“好痛。”静奈哭了。

功一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静,听好了。爸爸妈妈都没了,死了。”

静奈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小脸立刻涨得通红。“骗人!”

“是真的。没有什么火灾,是被人杀了,被坏人杀了。”

“胡说,我不信!我最讨厌你!”静奈拨开功一的手,脸扭曲了,手脚一阵乱舞。她大声哭泣,闹了起来。

功一像是要将她包裹起来似的,将她抱入怀中。

“我不要,我不要!”年幼的妹妹依然哭闹不停。

“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功一勉强挤出这么一句。

这时,一直一动不动的泰辅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放声大哭起来,似乎要将胸中块垒悉数吐出。

5

“是昨天晚上的事?嗯,说不准啊,看看发票应该就知道了。”

一个头发已开始变得稀疏的男人一边整理摆放着三明治和饭团的货架,一边歪着脑袋回答。他胸前别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店长”二字。

“能麻烦你一下吗?”萩村说。

那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确实有点麻烦。他说了声“稍等”,朝收款处走去。

萩村四下打量全新的店堂。墙上、地板上几乎都没有磕碰过的痕迹,但一看卖酒的地方,就可猜出不久前这里是家小酒馆。

这是国道十六号线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为了解情况,萩村一行来到这里,他的搭档柏原无精打采地站在杂志区。

“哦,昨晚只卖了一把,在十一点二十二分。嗯,倒也觉得是有顾客买过。”店长看着长长的发票,自言自语道。

“那时你在店里?”萩村问道。

“是啊,夜里基本都是我一个人在。”

“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顾客吗?”

店长绷着脸,歪了歪脑袋。“是个男人,模样记不清了,我也不会去看每个客人的长相。”

“服装和体形还有印象吗?包括年龄大小。”

店长挥了挥手,似乎在说“你饶了我吧”。“记不得了。不好意思,你就别指望我了。我本来记性就不好。”

“好吧。你要是想起什么来,就与这里联系。”萩村递过一张写有本部联系方式的纸条。

“好,好。”店长接过纸条,随手往身边一放。很明显,他打算等警察一走就扔掉。

萩村对柏原招呼一声,走出便利店。

“你工作这么认真,我不该泼冷水,可像这样的走访调查完全是白费力气。”柏原语气生硬地说。

“也不见得吧。”

“没用。刚才那店长说得没错,便利店的店员能记住顾客的长相吗?而且,买伞不一定非在昨天晚上,也可能凶手原本就有。”

“要是那样也没办法,可凶手在昨晚买伞的可能性也不小啊。这一带是深夜才开始下雨的,凶手在下雨前没带伞,这完全有可能。”

柏原摇了摇头。“顺着伞去查没用,查不出什么。”

“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有没有用,不是还不知道嘛。”

“好,那我问你,凶手为什么要留下那把伞?”

“逃跑时一着急忘了呗。或者他逃走时雨已经停了或下得很小,忘了带走也不奇怪。”

“没听鉴定科的人说吗?伞上的指纹都被擦掉了。连这件事都做了,还有哪个笨蛋会忘了带走?”

“也可能是在行凶之前擦掉指纹的。并且,还不能断定是不是有意擦掉的。他们说凶手要是戴着手套,也会这样。”

柏原哼了一声。“你认为凶手是小偷还是熟人?”

“从现场状况来看,几乎可以肯定是熟人。好像是在那对夫妇毫不提防的情况下动手的。”

“我也有同感。也就是说,凶手不是闯进去,而是被夫妇俩接进去的。那么,现在又不是冬天,戴着手套不令人生疑吗?所以,一般来说,与其擦掉指纹,还不如将伞带走更干脆。凶手没这么做,是因为逃跑时雨伞碍事,并且他坚信留下雨伞也不构成破绽。这伞说不定是捡来的或偷来的。”

对于前辈的这番分析,萩村一时难以反驳。的确言之有理。

有明功一认为,有明洋食屋后门附近放着的那把塑料伞不是他们家的。鉴定的结果显示伞上没有指纹。于是,这把伞被认定是凶手留下的,萩村他们开始对卖同类伞的商店进行调查。

“你说的我也懂,可既然发现了凶手遗留的物品,首先查出其出处不也是侦查的常规吗?”

“常规啊,”柏原边走边耸了耸肩,“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们只是被派来打扫岔路的,搜查一科的那些家伙却占着主干道。”

“什么是主干道?”

“那些欠债。”

“哦,还真有关系?”

“也只能往那儿去找了。”

调查被害夫妇人际关系的侦查员得到这个令人为之一振的信息,仅是两小时前的事。据说最近有明夫妇在向熟人借钱,好像是因为店里生意不好无法还债。金额大小目前尚未得知,但据有明幸博的初中同学、现在开私人诊所的人说,有明跟他商量借钱时说“越多越好,能不能挪个一百万来”。由此看来,他们欠的债对于一个小小的洋食屋来说,已是相当大的金额。

“可听调查有明洋食屋经营状况的同事说,没发现大额借款。虽有银行的贷款,可也没到周转不灵的程度。”

“不仅限于正常的借款吧。”

“你是说借了高利贷?”

“有可能,也许更糟。有明幸博好赌,我正盯着这方面呢。”

“喜欢赌博?”萩村稍稍有些吃惊。这一点并没有调查到。

“我以前在店里听到的,赛车、赛马、麻将,什么都赌。这方面或许有点线索吧。”

“这件事,对搜查一科的人……”

“我才不告诉他们。”柏原晃着肩膀笑道,“让他们兜圈子去吧。这些家伙一心想把调查雨伞出处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推给咱们这些当地的乡巴佬,叫人怎么帮?反正真相总会大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因赌博欠钱被杀,是吗?”

“有可能。”

“可债主一般不会杀欠债人。”

“正常来说是不会,可也不一定。谈崩了一时兴起也完全有可能。”

“这倒也是。”

萩村正歪头思考时,柏原胸口的传呼机响了。

“哎呀哎呀,催什么!”柏原将手伸入上衣口袋,环视四周。前方二十多米处有个电话亭。

萩村看着正在打电话的柏原的后背,燃起一支香烟,心想,这次他特别卖力,怕是接触了被害人的孩子的缘故吧。柏原目前独身,几年前他是有家室的,还有一个儿子。那孩子被前妻带走,如今该上小学了。

“父亲该做的什么都没做。最后一次见面他才三岁,现在估计连我长什么样都忘了。嗯,也许这样对他更好。”柏原曾经苦笑着说过。

萩村猜想,柏原从有明家的三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儿子的身影。

柏原从电话亭中走出,脸色更加凝重了。“拦辆出租车,去汐入的宾馆。”

“去宾馆?孩子们出事了?”

“次子开口了,说了个重大线索。他看到了凶手。”

“啊?”

“是长子的班主任呼我的。说是要告诉熟悉的警察,指名道姓点了我,真荣幸啊。”

远处开来一辆空驶出租车,萩村和柏原同时举起手臂。

“好像鼻子比较高,我没有看清楚,或许也不对……”

泰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垂下头,朝功一望去,露出求救的眼神。

“别泄气。”功一小声鼓励道。

“脸大吗,有多大?”一个面前摊着速写本、身穿西装的男子问道。他看上去不像警察,倒像个一丝不苟的公司白领。

泰辅歪了歪脖子。“不太大,好像比较瘦。”

男子点点头,唰唰地动了几下铅笔。

功一朝矮桌上望去,那里放着十几个纸鹤,是静奈折的。她现在正躺在隔壁房间里。已听不到哭声,也许她累了,睡着了。

中午得知双亲已去世后,静奈哭得死去活来,泰辅像是与她相呼应似的也号啕痛哭。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他们的哭声还在功一耳边回响,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感到浑身发烫。

大人们责怪他不该对静奈说明真相,可他并不后悔。他觉得今后自己的事都要自己做主了,因为他们三人要靠自己活下去。

大哭一场后,泰辅开始说话了。发泄了一通对凶手的痛恨之后,他令人意外地说道:“哥,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杀害爸妈的坏蛋。”

泰辅说,昨天夜里功一背着妹妹进店门时,后门跑出一个男人。

功一大吃一惊,马上告诉野口老师。老师立刻通知警察,柏原等人随即赶来。其中一人现在正坐在泰辅对面,说是要尽快画出凶手的特征画像。

柏原等人在室外,估计是考虑到很多人围着泰辅会使他紧张。但他们让功一留下了。

“大体是这个样子吗?”穿西装的男子将速写本递给泰辅。

上面画着一个高鼻梁窄下巴的男人脸庞。功一觉得毫无印象。

“这里,好像还宽些。”泰辅指了指额头,“还有就是,呃,感觉很厉害。”

“厉害?”

“嗯。”泰辅轻轻点头。

“你这么说谁听得懂?”功一脱口而出,“厉害的感觉是什么样?”

“可是……”泰辅低下了头。

“没关系,照你的感觉说就是了。”穿西服的男子微笑着,飞快地挥动几下铅笔,然后又将速写本递到泰辅面前,“是这样吗?”

的确比刚才看起来严厉些。功一不知道他修改了哪里才变成这样的。

泰辅点点头。“嗯,很像……应该是,是这样。”

“是吗?谢谢。”穿西装的男子高兴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就以这个为参考吧。要是又想起什么,再告诉我们好了。”

那人拿着速写本出了房间。柏原随即走了进来,姓萩村的年轻警察和白发警察也一起进来了。萩村和柏原一同来过店里,功一记得他,姓氏是刚才听说的,也得知白发警察姓横山。

“这么匆忙,真不好意思。你能将看到的那个人的情形尽量详细地讲一遍吗?”柏原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泰辅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起当时看到的一切。在一旁听着的功一不太明白这些话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不就是一个穿着深色衣服、体形普通的男人突然从后门冲出来跑掉了吗,不知道年龄,也没听到声音。

果然,警察们都略显失望地离开了。

“哥,我要是再看仔细一些就好了……”泰辅十分沮丧。

“没事,有了画像很快就会抓到凶手。不是还有雨伞的线索吗?”

“雨伞?”

“凶手丢下了雨伞,肯定能查出什么。”

身后的拉门忽然开了。静奈扑过来抱住功一。

“我要报仇。要杀了害死爸妈的坏人。”

功一抚着妹妹的后背。“对,抓到凶手,我们三人一起杀了他。”

6

萩村一走进便利店的自动门,店长就一脸不耐烦。萩村对此只能报以苦笑。

“来多少次都一样。上次不是说了吗?你就别指望我了。”店长的眉毛两端朝下耷拉着。

“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才过来转一下,你不要有什么压力。”

店长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复印纸。上面是凶手的速写画像,是萩村几天前放在这里的。

“上次我也说了,那天夜里来买伞的人不是这样的,还要年轻一点。我也记不真切,都已经过了十天了。”

“也不必局限于买伞的顾客。只要想起和这画像长得有一点像的人,就立刻通知我们好了。”

“知道了。暂时没想出什么人来,如果想起来,我会跟你联系的。你姓萩村,对吧?我知道。”

一对情侣进来了。店长的态度明显表示没工夫陪警察闲聊。萩村道声“拜托了”,离开了便利店。

看看手表,已过了晚上十点。萩村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落座后揉了揉小腿肚。他粗略地算了一下这几天走过的路程,不由得长叹一声。

回到横须贺警察局时,同事们正准备回家,却不见柏原的影子。萩村问了问前辈山边。

“柏原?说是去衣笠了。”

“噢?”

“那里有个人每星期都去有明洋食屋吃午饭,估计是找他去了。只知道他在某银行的衣笠分行工作,连名字都不知道,简直是大海捞针。”

“那人和画像上的人长得像吗?”

山边摇摇头:“是个胖胖的小个子,和画像一点都不像。大概柏原觉得他会有画像上那个人的线索吧。”

萩村点点头,表示理解。“哦。”

有明泰辅曾经目击到凶手,这已成为一条重要线索。许多侦查员手持画像走访调查,重点放在有明夫妇的社交圈和有明洋食屋的常客上。然而,十多天过去了,仍未发现可疑的人。

“可能押错宝了。”山边说,“可能画像并不像,或者根本就是与有明夫妇毫不相干的人干的。搜查一科那些家伙也没查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看来要打持久战了。”

有关有明夫妇负债累累这一点,也没找到确凿的证据。县警搜查一科原来以此为调查重点,可看他们最近两三天的动静,似乎又将重点转向走访调查。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图书馆的事。”萩村问道。

“是有人看到过老板娘的事吗?嗯,怎么说呢,我觉得没什么关系。”山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穿起上衣。他也准备回家了。

案发前一天白天,有人在附近的图书馆前看到了有明塔子。目击者是与她熟识的菜场老板,是开轻型卡车运菜时看到她的。他说当时塔子正要走进图书馆。

图书馆管理员却不记得塔子来过,也没找到她的借书记录。图书馆里也能看杂志和报纸,因此,普遍认为塔子去图书馆的目的或许就在于此。

“我先走了。”山边说着离开了。没过多久,柏原肩上搭着衣服走了进来,衬衫的腋下已经湿透。

柏原看见萩村,轻轻抬了抬手,接着将自己抛在椅子上。他从衬衫口袋中取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来,但烟似乎不太好吸。这几天他明显消瘦了,脸色也不好。唯有双眼依然目光炯炯,毫无倦色。

“听说你去衣笠了。”萩村说。

柏原点点头,同时将烟灰缸拉到面前。“见到了一个信用金库的业务员。都说他是有明洋食屋的常客,可他自称只去过三次。捕风捉影的传言不可信啊。”

“那画像给他看了吗?”

“看了,说没印象。”柏原转了转脖子,萩村听到了关节的响声,“你那边怎么样?”

“一无所获,还是老一套,转转超市、便利店什么的。”

“可能不是当地人。”柏原叼着烟,在桌上摊开横须贺的地图,“如果是从外地过来的,从作案时间上看,凶手应该是开车来的。那么车停在哪儿了呢?”

“搜查一科的人已经看过附近停车场的监控录像。很遗憾,没发现长得像画像的人。”

“我要是凶手,可不会将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当然,更不会停在路上。如果停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附近的居民就会报警。应该停在远一点、更加安全的停车场。一天之中出入几千辆车、半夜三更开出开进都不被人怀疑的停车场。”柏原扫视了一下地图,目光停在一个地方,手指了上去,“譬如说,这里怎么样?”

萩村走到他身旁,看了看地图。柏原指的是汐入的一个大型超市。那个超市里就有好几家餐厅,还有电影院和游戏中心,自然,其停车场也是大型的。

“离作案地点很远,步行过去不累吗?”

“也不是走不到。还有一个地方,在这儿。”柏原指了指超市对面的一家大酒店。

“这里的停车场应该也很大。”

“直到地下三层呢。”

“停车费是机器自动收取的?”

“对,但出口处有人。”

“这就好,让他看看画像。”柏原立刻将刚点燃的香烟在烟灰缸中捻灭,抓过衣服站了起来。

“现在还去吗?”

“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柏原将上衣搭在肩上,朝门口走去。

“等等,我也去。”萩村追了上去。

他们在警察局门前拦了一辆出租车,首先奔向大酒店。柏原坐下后叠起双腿,手指敲打膝盖,眼望向车窗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那三兄妹,”柏原开口时,他们已快到大酒店了,“要被送进孤儿院了。”

“孤儿院?”

柏原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亲戚还是靠不住啊。没有血缘关系,平时又不来往,也难怪。可被送进那儿,孩子们也不光彩。”

“有明洋食屋会怎样?”

“不清楚。银行里欠着贷款,估计会被处理掉。”

“真遗憾啊……”

萩村心想,今后再也吃不到那里美味的红烩牛肉饭了。

看到泰辅要往纸箱里放坦克模型,功一一把夺了过来。

“你刚才不是已经放进去一个机动战士高达了吗?你忘了?只能带一个玩具。”

“可这是爸妈最后给我买的……”

“那就把高达留下。他们不是说了行李要尽量少嘛。”

“就带高达和这个,拜托!”泰辅双手合掌。

“不行,这点空间还是放短裤、袜子吧。没玩具不算什么,没穿的可就糟了。以后,没人给买了。”

泰辅伤心地垂下头,从纸箱里取出机动战士高达。他比较了一下高达和坦克,还是将高达放回纸箱,将坦克放到桌上。

功一从弟弟那里移开目光,关注起自己手头的工作来。他将内衣、西装、学习用品等放进纸箱。要将静奈的东西也放进去,所以数量较多。

静奈在床上躺着,不是在休息,而是在闹别扭。她最钟爱的东西有两件,布制的小兔和大象图案的枕头。可功一说只能带上一件,她为此大哭一场。

其实功一也想让弟弟妹妹将喜欢的东西全都带去,可他根本想象不出孤儿院里的生活是什么样,总不会每天都开开心心,估计很多事情都要加以克制。这时,心爱的玩具是能带来安慰,但功一觉得不能总依赖这些。相反,从现在起就该学会自我克制。如果这么一点不适都不能忍受,今后就更吃不消了——他有这样的预感。

送他们去孤儿院是大人们的决定,虽然也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但他们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和你们一样的孩子有很多。就算和你们的情况不同,也都是因为某种事故而突然失去父母的。有些被亲戚领了去,但大多数都去了孤儿院,可见,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少见的事。很多人从那里出来后,在社会上一样大有作为。所以最重要的是,从那里出来后,人生道路该怎么走。”

班主任野口老师用既像说服又像劝慰的口吻对功一说道。功一听了心想,这些我都懂,比你还懂呢。

孤儿院那边告诉他们,一人只能带一个纸箱。东西带得太多,到那边也没地方放。三个人的衣服和学习用品已经几乎将三个纸箱撑得满满了。功一站起身,俯视着弟弟妹妹。

“到下面去,拿些爸妈的纪念品吧。每人两件,爸爸的一件,妈妈的一件。”

泰辅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静奈依旧躺在床上。

功一叹了口气。

“静,你不去拿吗?以后再哭鼻子我可不管哦。只有今天,以后再也不回这儿了。”

静奈扔下抱着的玩具,终于下了床。

下了楼梯,三人一起走进父母的卧室。案发后,功一还是第一次细看这个房间。上次警察要求他进来时,他几乎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这间卧室也是他们全家的起居室,一日三餐都在这里吃。这里有一张可供五人围坐的矮饭桌、一个佛龛和一台电视机。壁橱中有个暖炉,到了冬天,就将它取出,将风扇塞进去。

双亲被杀时的痕迹已消失无踪。小学的老师和PTA(家长教师协会)成员在得到警察的许可后,已经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尽管如此,功一还是觉得有一股血腥味,叫人难以忍受。

静奈走到妈妈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拿起口红和粉盒。功一回想起妹妹目不转睛地看妈妈化妆的情形。

“两个都带去吧。”功一说道。

“真的?不是说……”

“一个算我的,你帮我保管。”

静奈轻轻点了点头。

泰辅在看父亲的手表。那是块金色的旧表,父亲幸博经常对人吹嘘说,这是块高档表。

“这个,可以带去吗?”

“可以啊。”

“哥,你带什么?”

“我早想好了。”说着,功一拉开佛龛下的抽屉,里面有一个大笔记本——那个写有菜肴配方的笔记本。他取出来,哗哗地翻了一阵。有些发黄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只要有这个就不怕了。”功一对泰辅和静奈说,“我随时都可以给你们做爸爸的饭菜。”

7

刚过完新年,萩村觉得不祥的预感就要应验了。

洋食屋夫妇被杀一案已过了将近半年。不用说,仍未破案。侦查员根据最重要的线索——那张凶手的特征画像,问了近两千人,可仍未发现嫌疑人。

夫妇俩的欠债情况也依然不明。但案发前不久,他们都从各自的账户上取出了两百万,根据银行职员的证言,这两笔款额都是本人亲自提取的。

由于这笔钱不翼而飞,大家都怀疑是被凶手拿走了。取款后偶然被盗的说法似乎很难成立,应该是凶手得知夫妇俩准备好了现金,才在那天夜里行凶作案的。可谁会知道,他们又为何要准备那么多现金呢?

不知已在有明家周围走访了多少次,仍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案发一个月后,调查人员开始急躁起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此类案件能否尽快解决,关键就在前期调查。调查结果一无所获,产生急躁情绪也就在所难免。

一天,搜查一科的一名警察疲惫不堪地回到局里,望着贴在墙上的画像,脱口道:“这画真的像吗?”

萩村闻言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案子恐怕永远都破不了了。

在搜查本部日益沉重的氛围中,新的一年开始了。就在警察局长通过广播发表新年致辞一星期后,辖区内又发生了命案。在横须贺高速公路入口旁的空地上发现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有被强奸后用绳子之类的东西勒死的痕迹。一旁的草丛中,发现了疑似该女子的手提包,里面的钱包已被人掏空了。包中有驾照,被害人的身份因此很快得以查清。死者生前在附近的超市工作,在回家的路上遭身份不明者施暴并杀害。

萩村等人立即被召集起来,照例安排进行附近的走访调查。听了上司的安排,萩村心想,这下我和那件案子的缘分算是尽了。

洋食屋夫妇被杀案的搜查本部依然保留在横须贺警察局内,可侦查员已大幅削减,只剩二十余人。就连这也只是名义上的,在局里已经鲜有机会见到搜查一科的人了。

在一个寒冷的夜里,萩村和柏原走进一家关东煮店,那是在他们走访调查结束后回家的途中。超市女店员被杀一案已露出告破的曙光,警方逮捕了被害人的一个高中男同学。此人对被害人纠缠不休的事在同学中早已尽人皆知,而决定逮捕他的决定性证据,就是在被扔掉的手提包上鉴别出了他的指纹。

萩村不禁感叹道:“要是所有的案子都能这样轻易告破该多好。”

柏原似乎立刻明白这感叹从何而发,他立刻问萩村是不是指有明的案子。

萩村边用一次性筷子夹碎土豆,边点点头。

“只有那张画像和也许是凶手留下的雨伞,证据确实不多。案发在深夜,也没有目击者。但怎么会什么都发现不了呢?明显是熟人作案,你不觉得只要调查一下有明夫妇周围的人,就肯定能发现线索吗?”

柏原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啤酒,一边摇头。“可就是发现不了,又有什么办法?你知道我拿着那张画问过多少人吗?”

“知道。你比谁跑得都勤。正因为这样,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我敢肯定,凶手绝不是熟人,至少平时和那对夫妇没往来。那些人我全都调查过了,无一遗漏。”

“但如果不是熟人,半夜三更那对夫妇会招呼他进屋?”

“这一点确实令人费解,可我连老板娘以前的男人都找过了。”

“我知道,但还是一无所获。”

“是啊,仅仅是兜了个大圈子。”柏原喝了一大口啤酒。

案发两周后,调查有明夫妇人际关系的侦查员开始关注塔子的过去。他们在夫妇俩周边关系方面一无所获,就想到要调查两人的过去。这时,有一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明夫妇并未办理正式结婚手续,并且,双方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功一和泰辅是有明幸博的儿子,他们的生身母亲在生下泰辅不久后病逝。静奈则是塔子的亲生女儿,户籍上没有注明生父,这意味着塔子是非婚生产。

塔子以前在横滨做酒吧女郎时结识了一个男人,然后有了静奈。听当时和塔子一起工作的女人说,那个男人是某公司的董事,已结婚生子。尽管这样,塔子还是选择生下孩子,独自抚养。

塔子本姓矢崎,静奈自然也该姓矢崎。学校同意她用有明这个姓,是考虑到如果她的姓与哥哥们的不一样,其他同学会觉得奇怪。

为什么有明幸博和矢崎塔子不办理正式结婚手续呢?答案就在塔子以前的男人,即静奈的父亲身上。

他说,在塔子决定要生下孩子时,他们约定,男方不认静奈,相应地,要支付一定金额的抚养费直到静奈成人。但有个附加条件,即只要塔子一结婚,他就从此无须支付。

看来塔子是因舍不得这笔钱而推迟办理了自己与幸博的结婚手续。或许幸博也觉得,既然如此,没必要匆匆办理结婚手续。

柏原去找那个人时,对方还说:“我根本不知道塔子和开洋食屋的姘居上了。我上当了,付了不少钱。”可一查存折便知,这笔抚养费已停付一年多。

柏原也问过他,有没有将静奈领回去的打算。“开什么玩笑?”他一口回绝,“当时是因为塔子坚决要生,我才让步的。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也没见过她一面。再说,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很清楚。”

柏原说过,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想揍他。

从那人身上根本没发现丝毫与本案有关的信息,但几个对复杂人际关系颇感兴趣的侦查员还是紧盯了他很久,结果证明是徒劳。

“柏原,你知道吗?神奈川县警察局设置搜查本部后,最近的破案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比东京、大阪高得多。”

“第一次听说。”

“有明这件案子会怎么样呢?”

柏原苦着脸歪了歪脖子。“谁知道?三年后,记得这案子的或许就只有你我和那些孩子了。”

萩村叹了口气。“不祥的预言。”

“我也不想说这种话啊。”柏原一口喝干啤酒。

很遗憾,这个预言不幸而言中了。只一年后,局里就已无人提起这个案子,县警本部那里还在继续调查,但萩村他们已听不到任何进展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那三兄妹也几乎从萩村的记忆中消失了。

被人摇了摇肩膀,泰辅清醒过来。他瞪大眼睛看看四周,见哥哥功一正站在身旁。

“你在干吗?不是叫你赶紧做完功课吗?”

“啊……我睡着了。”泰辅吸了吸口水,看到桌上摊开着的本子已被唾沫打湿。

“真拿你没办法,等会儿我来帮你做吧。”

“真的?Lucky。”

“只有今晚啊。喂,你快点准备。”

“早准备好了,从昨天就开始准备了。”

泰辅沿梯子爬到上铺,他睡上铺,功一睡下铺。他们从来到孤儿院时就这样,从未改变过。

泰辅提着帆布包下来时,功一正好拉开另一张床下铺的帘子。里面有个胖胖的男孩开着台灯在看漫画。

“强志,白天和你说过,我和泰辅要出去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拜托了。”

男孩眨了眨圆圆的眼睛。“深更半夜的去哪儿啊?被发现了可是会挨骂哦。”

“你别管了。成功了请你吃面条。”

强志高兴地点了点头。他是个贪吃鬼,食堂里的阿姨对他特别照顾,给他盛饭时都会预先准备大碗。

功一开窗看了看外面的动静,又回头看向泰辅,对他点点头。“OK,现在正是机会。”

泰辅将手伸到床底,拖出藏在那里的塑料登山绳。记得第一次用它是在初二,当时还很害怕,现在已驾轻就熟。

戴着手套的功一将登山绳绕过床脚,剩余的部分扔出窗外,然后将固定在腰上、称作八字环的登山用具套在登山绳上,敏捷地跳上窗框。“我先下了。”说着,他脸朝建筑物轻快地滑了下去。

“真厉害!”强志发出钦佩的感叹声。

我也很厉害,泰辅这样想着也跳上了窗框。那里距地面约有五米。泰辅严格遵循尽量不朝下看的原则,不甚灵巧地向下滑去。八字环的用法自然也是跟功一学的。

平安落地后,他朝正往下看的强志挥了挥手。强志开始收登山绳。

“不知静那边顺不顺利。”泰辅说道。

“她没问题。”说着,功一抬腿便走。

他们沿着房屋走到一个自行车停放处。静奈已经等在那里了,她身穿运动衫,上身罩了一件对襟毛衣。

“真慢,都快冻僵了。”

“你真早啊。”泰辅说,“从哪儿出来的?”

“我才不用你们那种原始方式呢。”

“对河立抛媚眼了吧。”功一怪笑道,“才初一的小女孩。”

河立是大学生志愿者,来这里负责夜间的保卫工作。

“嗯,怎么说好呢。还是快走吧,天这么冷。”

功一和泰辅推出了各自的自行车,都是功一弄来的。功一说是用打工的钱买的旧车,可真相如何不得而知。那些辅导员只要没有掌握偷盗的证据也不会多说。

功一让静奈坐在后座上,开始蹬了起来,泰辅紧随其后。这种情形,即便自己不想,往事也会自然浮现在眼前,十分悲惨的往事。因此,在听了功一的计划后,泰辅并不想去。功一对他说:“别逃避。逃避没好处,反正没人帮你。我们应该再回那里一次,从那儿重新开始。”

功一已经高三了,明年春天必须离开这个孤儿院。他说在离开之前,这件事必须做。

三人在目的地附近的草丛下了自行车,随即仰躺在地。

“狮子座流星雨,是狮子座的星星变成了流星吗?”静奈问。

“哪有这种事。其实和狮子座基本上没有关系,只是看得见流星的方位上正巧有狮子座而已。”

听了功一的解释,静奈咕哝了一声:“这样啊,没劲。”

空中无云,与那天夜里截然不同。眼睛习惯黑暗后,只见天上繁星点点,就像一只巨大的天象仪。

仿佛要挽回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似的,一颗颗流星不断划破漆黑的夜空。“哇!”静奈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泰辅却一言不发。眼前的景象实在太美了,美得他发不出声来,眼泪却不知为何夺眶而出。

“其实,”功一说,“我们也像流星一样。”

泰辅不明其意,依然默不作声。

功一继续说:“毫无目标地飞逝而去,也不知在何处燃烧殆尽。不过——”功一顿了顿又说,“我们三人是紧密相联的。不论何时,都会有一根纽带将我们连在一起。所以,什么都不用怕。”

8

时针指到两点整,南田志穗走上楼梯,出现在咖啡店里。她瞪大眼睛环视四周,立刻发现了高山。她嫣然一笑,朝他走去。

志穗身穿灰色套装。身材高挑的她即便穿着普通的裙子,腿部也显得十分修长。这一点令高山很着迷。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来,还什么都没点呢。”

“那太好了。”

志穗取下单肩挎包,在高山对面落座,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来。

“我们还是并排坐吧。”

“呃,是吗?”

“不是要一起听他讲解吗?”说着,她毫不犹豫地坐到高山身旁。顿时,高山感到一股花朵般的芬芳扑鼻而来。

志穗叫住服务生,点了一杯皇家奶茶。高山要了咖啡。

“点贵一些的。”志穗说。

“为什么?”

“反正对方买单,用不着客气。我们肯听他讲就不错了。”

“话是这么说……”

高山拿过菜单,浏览着饮料的价格。志穗点的皇家奶茶确实比咖啡贵些,但也仅仅贵了二百元。她这种占了一点点便宜就沾沾自喜的小市民心态,又让高山心跳加快。

“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志穗双手合十,“把你拖进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哪里,你别老挂在心上。银行的利息这么低,我正想做点别的什么呢,这下正合适。”

“你这么说,我就没心理负担了。我唯独不想给久伸你添麻烦。”

“不用说这种客气话了吧。”高山伸手端起咖啡,润了润喉咙。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高山的心怦怦直跳。

“那人可真是慢啊。让我们等这么久,搞什么名堂嘛。”志穗刚说完,就“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她走到几米远的一张桌子旁,那里有一个身穿褐色西装的男子背朝这边坐着。志穗绕到那人面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前辈,你在这儿干吗?我们一直在那边。”

“啊?”那男子回过头来,看到高山,慌忙站起身来。“哎呀,不好意思。真是失礼。”他夹起公务包,双手端起冰咖啡和账单,移到二人桌旁。

“前辈,你什么时候来的?”

“呃,好像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了。”高山说。

“是吗?我没注意,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您会和南田小姐一起来呢。”

“可我进来的时候,你也没发觉吗?”

听了志穗的指摘,那人似乎无地自容了。“唉,我真没用。”

“正因为这样,银行的指标才老完不成吧?”

“不说这个了。”那人站着从西装内袋掏出名片,“呃,估计您已经听南田小姐说过了,我是做这行的。”

他的名片上印着“三协银行日本桥支行营业部小宫康志”。

高山在三协银行也开有户头,志穗似乎就是记得这个,这次才找上他。她说大学的前辈完不成指标,很发愁,希望自己可以帮上忙。

“这次真的要好好感谢您,帮了大忙。”小宫不住地点头哈腰。

“先坐吧,这么站着太引人注目了。”志穗说道。

“啊,那不好意思了。”小宫这才落座。

他的外表一眼望去便给人一种银行职员的印象。头发分得一清二楚,梳得纹丝不乱。金丝边眼镜并不显得过分时髦,领带的颜色也十分朴素。他不太高,可坐姿却显得很高,估计是脊梁挺得笔直的缘故。高山见对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心里松了口气。他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前辈,我还没对他详细说明呢。其实,我也不是太懂,你再解释一下吧。”

“啊,那是当然。下面就让我来进行说明。”小宫从包中取出一张纸,放在高山和志穗面前,“呃,这次要介绍的是以美元计价的债权,是由欧洲金融公社操作的。期限约为两年,年利率以美元计算是百分之四点三。”

“期限两年,就是说在两年内不能解约了?”

“可以解约,但那样本金就不受保障了。说到底,是将顾客的存款用于各种各样的投资并获取收益,如投资不善也可能带来亏损。而如果能等到期满,本金和利息都会如数奉还。”

“那个,叫什么金融公社的公司靠得住吗?不会倒闭吧?”志穗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这世上没有绝对不倒闭的公司。”说着小宫翻开笔记本,“嗯,对于这些企业是有评级的。”

根据小宫的说法,穆迪将其评为Aaa,而S&P将其评为AAA。高山听得一头雾水,但总之这是家不错的公司。

志穗又问了几个问题,小宫一一认真解答。他是志穗大学里的前辈,却一点也不趾高气扬,相反,他对志穗说话竟然使用敬语,这种诚恳的态度使高山对他很有好感,心想把钱交给这样的人可以放心。其实,高山在一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可这款产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全然摸不着头脑。他对金融一窍不通。

“怎么样?听到现在,我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志穗问高山。

“行啊,全权委托给你了。”高山答道。“全权委托”的说法中有一种将志穗作为投资伙伴的味道,他喜不自禁。

“最低额是二百万?”志穗问。

“若能这样,真是万分感谢。”

“我在电话里也说了,我只拿得出五十万,其余由他来承担。这样也行吧?”

“当然没有问题,但只能以一个人的名义。”

“那就以他的名义开户好了。”

“明白了。只不过这样一来,两年后期满时将会连本带利全部汇入高山先生的账户,这也没有问题吧?”小宫轮流看着高山和志穗的脸,确认道。

“一点问题都没有。”志穗立刻答道,“之后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再说到那时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我的存款会全部转到久伸的户头上去。”

高山顿时觉得体温开始上升。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志穗的脸,可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并不是在说一个重大的决定。“是吧?”志穗问他。

“是啊。”他声音有些沙哑。

“那么,虽说在这种场合有些不太合适,我们还是办一下手续吧。”

首先,是在合同上签字、盖章。接着,在银行的发还申请书上也是这般做了一遍。填写金额时,高山抬起头来说:“要不,由我全额承担吧。”

“您的意思是……”

“两百万全都从我的存款中转好了。这样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吗?”他看着身旁的志穗。

志穗也在填写发还申请书,她申请的金额是五十万。

“这个……对我来说无所谓。”

“不行。”志穗用严肃的口吻说,“不能只麻烦你一人。这事是我提议的,我当然也应该出钱。”

“可是——”

志穗还是摇头。“我不同意。按理说,我们应该各自承担一半的。”

高山苦笑着叹了口气。“知道了。你真是顽固啊。”

“在钱上我决不含糊。”说完,她继续填写。

文件办妥后,高山和志穗将各自的存折交给小宫。小宫在收据上签了字,递给他们。

“能等上约二十分钟吗?我马上办理手续。”小宫夹着公文包站起身来。

“走好。”志穗轻轻挥了挥手。

小宫朝楼梯走了几步,很快又折了回来,满脸歉意地看着高山。“忘了件重要的事。不好意思,您带保险证了吗?”

“健康保险证?听她说了,带着呐。”高山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递了过去。

“为什么一定要这玩意儿?”志穗颇为不满地问道。

“不好意思,最近越来越烦琐了。”

小宫走后,志穗又要了杯橙汁。“你也再要些什么吧。”

“不用了,咖啡还没喝完呢。”

“真不好意思,要你做这种勉为其难的事。”

“没关系,我也认可。这个还真挺不错的,让存款这么闲着怪可惜的。”

“多谢了。”志穗嫣然一笑。

和志穗相识还不到一个月,但通过这件事,高山觉得两人的距离一下近了许多。他自然也知道求婚为时尚早,但他有一种预感:只要将现在的状态维持下去,必定心想事成。

这样的美人要是——高山呆呆地凝视着在身旁喝着橙汁的志穗。光这么看看,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你怎么了?”志穗察觉了他的目光,眨着眼睛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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